5月6日
药品
为了更好地照顾自己和队友们,我购买了部分药品以备不时之需。
止咳药、跌打药、感冒药、肠胃药、板蓝根……当我带着大包小包的药品从药店里走出来的时候,却突然有了一丝羞愧感。
短短十天的行程。我们在担心自己会不会染上猪流感,担心流血了找不到止血贴,担心那里的蚊子咬出来的包会不会特别痒……
然而那些孩子们,在过去的整整一年里,忙得无法考虑这些。
他们忙着从失去父母的痛苦中恢复过来,忙着去勇敢面对一片废墟的家园,忙着好好学习、天天向上。
我们却用一样又一样的药品将自己保护起来,隔绝起来。这个简单的动作让我突然发现,我并没有把他们看作普通的孩子,与此同时,我又把自己看的太重要。
这种羞愧感深厚沉重,让我的内心顿时有了无法承受的重量。
我的鼻子酸酸的,我到底能为他们做些什么呢,他们希望我们为他们做些什么呢?
5月7日
每个人
出行前的最后一天,我一直没有睡好。
田队长说,这一次的出行,孩子们从我们身上得到的会是很小一部分。别想着我们能帮他们做些什么。因为我们从他们身上获得的,将会比他们从我们身上得到的,多得多。
这次活动,每个志愿者都是出自自己的爱心,去为灾区做点什么。然而,我相信,此行的大部分人,或多或少,都有自己自私的目的。有的人想要顺道到四川旅个游,有的人想要借此机会完成自己的课题,有的人想要逃避自己目前在工作中面临的窘态,有的人想了解即将要去开始生活的城市,也有的人想要获得更多人生的经历。
我并非在责怪,我承认,这些自私的人里,也包括一个我。说实在的,我不确定自己究竟想自私的借助这次活动完成些什么,但我知道自己并非如此单纯的想要给予孩子们一些什么。我更期望的是,从他们身上获得些什么。
我甚至无法描述出这些东西的形状和内核。那是一种精神上的追求。是在我目前的生活中看不清的东西。是我一直强烈的想要获得却又找不到的东西。
我今年即将25岁,却依然处在一个迷茫的状态之中。我不清楚梦想、未来离自己有多远。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具有实现他们的能力。我不晓得如何理智而正确的和这个现实社会打交道。在我强大乐观的外表下,隐藏着一个懦弱、胆小而纠结的悲观主义者的心脏。
我需要他们的勇气?他们的坚定?他们对抗所有困难的淡定?还是他们自我恢复的能力?我真的不知道。我只是一根筋的认为,如果我有机会去教给他们我知道的东西,也许我也能有机会去学会他们知道的东西。所以,我想,自私并不是件坏事。在我们给予的同时,我们必然会获得许多。
也许这次出行并不能像一盏明灯,指引我们前行的方向,但一次开阔眼界的旅程,一次心灵上的解脱,一次直接而真诚的体验,或许能给我们的生命埋下些种子,而在往后的日子里,这些种子能枝繁叶茂,长出让人意想不到的果实。
如果获得的东西,能填补我们生命中所缺失的部分。对我来说,就已经是一件特别好的事情。
5月8日
飞行
飞行是一件奇妙的事情。在从广州飞往成都的飞机上,我有一丝晃神。这样就来了?
我,一个宅女,每天过着报社到家这样两点一线的生活,居然也会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,踏上一个陌生的城市,开启一段未知的旅程。
怀揣着很多对当地环境的猜测、对当地孩子们的想法,我在下榻的酒店见到了许多陌生人。“这是我们未来的伙伴”,这对我而言有些奇妙。
培训维持了两天。我们也开始准备课程的安排。
5月11日
开端
早上坐了很久的车从成都来到我们即将要支教的北川平安希望小学。对媒体记者身份的我而言,刘翔无疑是这天的主题;当对志愿者身份的我而言,刘翔只是一个附加值,并没有决定性的作用。我能做什么,这才是我真正想要了解的。
先是繁复的赠送礼物过程。身边有很多很多记者,大多数人围着刘翔狂拍。也有一小部分记者,走到了学生中间。一个记者拿着本子,问了一个小男孩什么。小男孩突然哭起来,收不住。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记者得知他在地震中失去了父亲,连着问了一堆让他非常难过的问题。二度伤害,我看着那个有点手足无措的记者,突然为自己几天前的记者身份感到愧疚。我抱了抱那个小男孩,刚刚安抚了他几句,就被工作人员叫着上了台。当我从台上下来时,我发现小男孩已经不见踪影,当下,我非常内疚,觉得自己所做的事情,很无力。
下午,我们开始到学校里的各个班级听课。我坐在教室最后的一张桌子上,听的是一节语文课。面对一帮像小兔子一样难以掌控的一年级小朋友,老师表现出来的耐心和循循善诱,让我心生佩服。小兔子们也都非常好奇,时常偷偷转过头看我,用如同窥探一件宝贝般的眼神。
然而我们就这样遇到了瓶颈。一大帮志愿者们坐在空地上,突然对我们即将要开始的支教生活感到一片迷茫,对于可能遇到的问题和困难毫无头绪,更对课程的内容设置手足无措。沉默了许久,大伙开始讨论。一些有支教经验的志愿者提出很多建议和意见,每个志愿者也开始对自己将要开始的课程有了新的念头。渐渐的,僵局被逐一打破,问题也一个个迎刃而解。
我想,这样的开端,很好。
5月12日
明星
灰尘漫天,桂溪乡如同矗立在漫无边界的硝烟之中。
小学教室是几间板房。对付孩子们最有效的办法是一边鼓掌一边喊“一二三”。他们会一边立刻坐好一边说“要坐端”。
早上教了幼儿园的小朋友们芭蕾舞手位,没想到的是,她们接受能力非常强。即便是如此简单的几个动作,她们也都乐在其中。
幼儿园的孩子里,有个爱咬人的小朋友,大家都说他是坏孩子。志愿者刘老师用温情制服了他,抱了他半天后,他不咬人了,也不再吵闹。只是一天到晚都黏着刘老师,要她抱。刘老师叫他小宝。整整一个礼拜,小宝没有再在课堂上惹事,非常听话。
一下课,刚步出教室门口,便突然发现许多学生举着笔记本朝我们奔来,围着我们要签名。甚至有两个女孩子还因为签名次序的先后,大吵了起来。没想到,志愿者们也做了一回明星。让我很开心的是,这一天,我收到了两只小桃子四个小枇杷还有三个折纸玩具,这是他们给我们准备的小礼物。晚上还有小粉丝到我们的住处来看我们。
很庆幸,这里只有好孩子,没有坏孩子。
5月13日
小捣蛋
幼儿园里有一个暴躁的小孩,叫邓明扬。手上老抓着自己的铁皮火车玩具,还用它打人,我脑壳都被敲肿好几次。如果你抓住他的手,他便用脚猛蹬。打人,踢人,踩人,掐人,咬人,还朝人吐口水。百般武艺无所不用其极。对付他的唯一方法是,不说话瞪着他,他就会安静下来,乖乖坐好。
这个最捣蛋的小孩,把志愿者刘老师推得滚下了楼梯。幸而我们有一群忠实的幼儿园粉丝学生,当被他们集体按倒在地后,邓明扬依然不屈不挠,嘴里发出咆哮声,两只脚朝天猛蹬。
我把他从地上抱起来,跟他说:“老师不打你,也不骂你。但你把老师推得滚下了楼梯,你做了错事,所以你必须去和刘老师道歉。”他不肯,也不说话,只是狂踢了我一顿就跑了。
然而半个小时后,邓明扬突然冲到正在上课的刘老师面前,连着大喊了好几句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”,然后又一溜烟的,跑了。
5月14日
伙食
昨晚下过雨,灰尘少了,于是满路泥泞。
早餐是一个夹着咸菜的馒头。午餐晚餐往日都是没有肉的饭菜。今天的午餐我们吃到了土豆炖猪肉,还在感叹终于给孩子们改善伙食了。后来我们才发现,孩子们的饭碗里,都没有这个菜。
5月15日
茄子
幼儿园的小朋友镜头感非常强。只要一抬起相机,她们立刻会摆出各种天真可爱的造型,让你忍俊不禁。
幼儿园大班有个叫母春标的小孩。在我给小朋友们拍照片,教孩子们说“茄子”的时候,他突然来到我面前,问我:“老师,为什么拍照片的时候要说‘茄子’呢?”
我没多想,就指手画脚的说:“因为说‘茄子’的时候,嘴角是这样咧开的呀,就是个笑脸了。”
他想了一会儿问:“可是为什么拍照的时候要笑呢?”
我说:“因为笑起来比较好看啊。”
他很认真的说:“可是老师,我觉得不笑的样子,照相其实也很好看呀。”
我不知道接下去该接什么话好。因为我觉得他说的对。母春标,也许你以后会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摄影记者。
5月16日
大头
二年级的阳安。抱歉,我忘了他的姓,但我一直叫他大头。
他脑袋大大的,眼睛经常笑着眯成一道缝,身上一直穿着校服,里边的毛衣总是脏兮兮的。老师们都说这是个智力有问题的小孩。见到他的第一天,班主任鲁老师就指着他大声对我说:“他是个弱智,非常不听话。”
我不愿意赞同鲁老师的说法,至今也不愿意。
因为每当大头在学校里见到我,无论有多远,他都会走到我面前,笑着叫“张老师好”;因为大头在我的课堂上,从来不捣乱;因为大头总是微笑着,认真听我讲课……
班上有另外一个同学也被老师们称作“弱智”,那个小孩很调皮,我每次上课,他就必定要站在位子上大喊“张老师我不会张老师我不会”,一直从上课铃声响,喊到下课铃声响。他还总是打大头,下手非常重。当他对大头拳打脚踢的时候,大头总是不还手,只用一只手推开他。只有被打得实在太凶了,大头才会掐对方的手背。当我看到两人的对峙、拉开他们后,大头就会很羞愧的停止,仿佛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。
我一直很偏爱大头。他的笑容总让我觉得,光是走过他身边,就已经有股很暖的劲头。
在离开学校的前一天,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小礼物。那天,我把他领出教室,告诉他老师要和他聊一会儿。礼物放在教师办公室里,他兴高采烈地乖乖牵着我的手,跟着我走。直到走到办公室门口,大头却突然一下子顿住了脚步,浑身发抖。他的眼神变的恐慌,甚至连指尖都开始颤抖。我突然明白,他以为我要带他到办公室训话、责骂。
牵着他抖动的手,我蹲下来抱住了他,然后告诉他:“老师喜欢你,老师不会骂你的,老师给你准备了小礼物,就放在办公室里。”大头的身体在我怀里,这才松懈下来。那一刻,我的眼泪几乎都要掉落下来。
把小礼物递给大头后,他眼里放出了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光芒。他把礼物搂得那么那么紧,生怕别人抢了去。
旁边的老师大声问我:“为什么要给他礼物,他是个弱智。”
我心凉了一下,然后摸着大头的脑袋,很认真的对老师们说:“他是二年级最听话的学生,他在我的课堂上很认真上课,从来不吵不闹。他是个好孩子。”
有位老师轰的笑开了,甚至有些手舞足蹈。四川话我能听懂一些,大概意思是说,我是第一个说他是个好孩子的老师……
拿了礼物,我就让大头回去上课了。大头立马就转身要走。旁边的老师们都说:“阳安,你拿了礼物要对老师说些啥子?”大头立马回头,恭恭敬敬的朝我说:“张老师好。”其他老师又笑了,大声说:“要说谢谢。”大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,对我说了声“谢谢张老师”。
当天,我收二年级美术课的作业。题目是自己想象中的豆豆龙。大头画的是班上最不好看的一幅。纸上用铅笔画了一些由杂乱的线条组成的小动物形状,上边用橙色的蜡笔很认真的顺着线条的方向厚厚地涂了一层。在纸的右上方,大头工工整整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我捧着那幅画,伤心的哭了。
大头,我走了,你怎么办。
5月17日
最后一天
前一天,除了给孩子们派发礼物,我还去了一个孩子家家访。家访的路让我深刻了解到了孩子们的不容易。刚刚通车半个月就因为地震而彻底毁掉的这条路上,每个礼拜六,都迎接着这些归家的孩子们。
五年级的母志虹,回家要走将近两个小时的山路;二年级的谢东,回家要走三个小时的山路,翻几座陡峭的山;幼儿园的母心雨,回家要走将近六个小时的山路……那是什么样的山路呢,让人无法想象。宽的山路也只不过能同时容纳下三个人并排走过,窄的那些是仅仅只够放下一只脚的路,路面布满了山上滚下来的碎石,一边是泥石流过后塌方了的峭壁,另一边则是让人心惊胆战的悬崖。这些孩子们就这么一脚深一脚浅的,走了一年。我看着他们幼小的背影,很惭愧。
在回家的路途上,我和另一位志愿者说,包括我在内的志愿者们,也许都是精神上有缺失的人,所以才会期待着这一趟旅程,能给我们缺失的内心填补上些什么;但我们这群人,内心也势必蕴藏着理想主义的力量,故而坚定执着,故而有大爱。虽然我们能做的很少,但从他们身上获得的,将是一生的财富。
太多的故事在这些日记里淡漠了原本的模样。可是闭上双眼,许多画面却真的历历在目。
大头,谢东,刘柯豪,邓明扬,小宝,张高,母志红,母春标,王夏宜,李承怡,何苗苗……张老师,会好好记住你们。